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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言,他无上的美却恰恰在于他的深情。屈原的想象同样瑰丽灿烂,汪洋恣肆处绝不逊于《逍遥游》;但纵览《天问》、《九歌》、《离骚》,无论诗人如何的歌咏山精鬼魅神明魂灵,可徜徉于光怪陆离的彼岸神国之时,却始终念念不能忘却“哀民生之多艰”、“民离散而相失”,情深不知所起,但屈子牵系凡间的乱离与纷扰,却永远不会有庄周那样的自由。

概而论之,庄子出世而屈子入世,庄子忘情而屈子深情,两人都在美学上抵达了某个不可逾越的高峰,但正因为是不可逾越的高峰,因此彼此可以瞻望可以欣赏,却绝难融合——忘情者如何深情?入世者如何出世?强行汇合寒冰与烈火,唯有走火入魔而已。

所以,所以自《风》、《骚》以来数千年,有人取法庄周而有人师从屈子,深切参悟各有所得,都能写出洋洋洒洒名垂千古的不朽巨作。但从没有人能跨越这深情与忘情的界限,兼备这两种文学的瑰丽与飘逸。毕竟,向沉重现实倾注感情,则心灵永远不得自在;心灵如若自在,则难免忘情于沉重的现实,这不应该是文艺的铁律么?

——除非,除非现实不再沉重,而足以令想象振翅而飞翔。

所以,这才是真正的,盛世的底色。

文艺为时代之先声,再出色的诗人也不能唱出脱离于时代的歌。李白之所以能兼有屈、庄之美,正因为那飘扬高举、恢弘不可一世的盛唐。至玄宗开元全盛之时,“米斗至十三文,青齐谷斗至五文。天下无贵物”,海内富实而社稷治平,整个华夏的文化与经济臻至了它的鼎盛,乃至于几乎接近了儒家梦想中“三代”的政治。

在这样的鼎盛之下,一切仿佛都是明朗、轻快而又无拘无束的,短暂的挫折无碍于长久的美好;时代绚烂飞扬的少年气概勃勃腾发,而现实竟然表现出了繁盛下的温柔。所以当诗人以饱满炽热的感情注目这个世界时,他竟尔能不被粗粝的现实所伤,依旧保有某种天真。

只有这种近乎于纯稚的天真,才能同时驾驭屈原的瑰丽与庄子的超脱;但也唯有繁华强盛到匪夷所思,以至于短暂超出了几千年常理的时代,才能孕育出这样的天真。一旦那个时代过去了,那么再充沛丰裕的才力,也无法回顾那样的气概,所谓“文章关气运,非人力”,诚斯言也。

所以,李白只是盛唐的偶然而已。所谓“青莲兴会标举,非学可得”,那是可能而不可习、可至而不可悟的天才之美。这样的美在历史中是昙花一现的,正如盛唐在历史中昙花一现。

在开元数十年如梦的盛世之后,唐人的诗歌亦随之大变,渐渐尚俗而尚怪。现实再次变得残酷而严苛,于是归隐与入世的矛盾再次显现,尽管入世的经纶已然不绝于口,但审美的意趣却转而青睐于细腻而华美的情感。

这当然是一种千姿百态的美,但尽态极妍的华美之后却是惨淡的现实——文人们的目光已经远离了沙场远离了边疆,远离了错综复杂却生机勃勃的人世间,而更多专注于某种狭细与舒适的心境;征服与开拓的心境日渐消磨,转而演变为逃遁与孤芳自赏的自爱与自怜,对纤细柔媚情感无止尽的探索与品味。

这种风气自中唐而始,终至浩浩汤汤的历史潮流;纵有元、白等人逆势而为,也终究无力挽回这必定的趋势。而这趋势的结局,稍有常识的人都该清楚了……不错,宋化已然不可逆转,而纤细柔媚的宋词即将诞生。盛唐的气运已经终结,人力无所能为。

甚至而言,终结的又何止是盛唐的气运呢?当宏大、开阔、进取的唐人之心渐渐化为封闭、纤细而敏感的宋人气质,原本寄托志向的诗歌便必将走向没落,要为更细腻新巧的词腾出舞台了。“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唐朝之后,诗歌的高峰也再不可复得。

无论怎么来说,在回望】

眼见光幕渐渐黯淡,女皇眯起了眼睛。

沉默片刻之后,她轻轻呵了一声。

寻常人等或许只能在这满篇唐诗的鉴赏中头晕目眩,茫然不能自已。但女皇何等人物,自然立刻从光幕的只言片语中察觉出了底细:

所谓文为时之先声,为什么诗歌会一转由开拓疏朗奔放洒脱而变为狭窄封闭?为什么“并屈、庄以为一”的盛唐之音终成绝响,甚至被称为“人力所无能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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