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间,厂里的员工有过不止一次群体性抗议活动,我记得姜明当时非常不冷静,他指着杨主任骂:你们怎么敢这样侵吞国有财产?然后他被警察打了。

那一次的冲动仿佛耗尽了他身体里全部的能量,后来他很少再那样大声讲话了。而我Facebook上的朋友们仍然可以在他们的余生中再发一百次,一千次的How dare you。我没办法不羡慕他们。

至于我,我则是什么都说不出口。我妈妈总是说,祸从口出,病从口入。在我小时候,其实贴大字报的人已经很少了,革命什么的都是靠激情,慢慢的,大家重新相信既然社会是这样的,那么它就应该是这样的。它就敢,你能怎么办呢?

我当然不能怎么办。我从三十年前那个夏天就不再挣扎了,我只想躺在生命的旅馆里,等到退房的那天。姜明是我等死的生活中的一个意外,那时我没办法控制自己,可能是激素分泌失调,当时我满脑子都是他的身体,如果不被他抱住,我宁愿去死。有人说这是肌肤饥渴症,但在姜明死后,我再也没有犯过这个病。

多可怕,我已经可以打下这四个字了,你们现在应该知道我是多么卑劣的人了吧。我在电脑屏幕上把姜明和死亡联系在一起,我本可以不承认,我可以假装他只是和我分手了,他可能找到了更好的工作,现在快活的生活在天津的某个角落,他会娶一个笑口常开的姑娘,生孩子,然后在周末开车去塘沽钓鱼。但我还是把真相讲了出来,即使在虚构的世界里,我也没有给他安排一个美满的结局。我掌握着想象力,却不去救他。姜亮说的没错,我从来不曾拉他一把。

我真希望他能来揍我一顿,我们是臭老九,他们是工人阶级。本来也该他来教育我,但我们在一起时,总是我在对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发表观点。起初如何,今日亦然,我就是欺负他不能再讲话了。

斯皮瓦克问,can the subaltern speak?我的答案是they can,but they won't。

姜明过去是挺话唠的一个人,他能一个人分饰捧和逗,和邻居养的狗都能聊三分钟不带停,连做爱时都停不住嘴。只是在机车厂倒闭后,他的话才日渐变少。在机车厂时,他们一天忙忙碌碌干活,手不停,嘴也不停,仿佛是一种惯性,使他回家后还能兴致勃勃讲述这一天发生了什么,也愿意对着新闻联播作出评论(比如他每次见到阿拉法特都要猜一猜他的头巾怎么戴上去的),后来到了外企,每天在餐桌上就变成了我问什么,他答什么,我问他你在厂里也这样沉默吗?他说,我们哪有时间聊闲天。幸好当时我们有了双休,他一般会在周六晚上缓过来,周日我们会聊一整天,东拉西扯,他能用天津方言去复述一些非常学术的概念,并且毫不羞涩。我那时订《读书》杂志,有几次我们做爱之后,他把杂志随便从床头捡起来胡乱翻看,我问他你在看什么?他就用低降调的读音去念:“介个丑象的语言核心知识似先天就有的……”他总是念的理直气壮。

然后到了周一晚上,他就又不说话了。

于是我为他补上了无数的心理活动,我甚至为他放弃了我钟爱的有限视角叙事——我要让人知道他的痛苦,哪怕这些痛苦的声音是我编的,否则我会仇富到发疯的地步,姜明的死横亘在我和文明世界之间,我生活在世界上最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心里却藏着血仇。

在书写的过程中,有一两晚,我真切地再次听到他的声音。姜明就是这样的人,他总是想让自己对别人更有用,付出让他快乐,他讨厌要报酬。于是,再一次的,我恬不知耻地接受了他给我的声音,给我的语言,借助姜明的馈赠,我从那个精致但是霸权的精英语言世界短暂地逃逸,他唤醒了我的母语:那是一种诙谐的,粗俗的,现在却越来越被劫掠成商品的语言。

上周,当我写到倒数第二章 时,我发现自己随着姜明的沉默,再次被从这个快乐的语言桃源放逐。于是我又开始在冰冷的荒原上撒谎(修辞也是一种谎言),我假装自己一点也不明白姜明为什么去死。我甚至暗示,他的死亡和爱情有关。成为他的伤口,只有如此,我才能触摸到他的痛苦。

但我不确定。这世界上能杀人的东西太多,比如孤独,比如乡愁,这也是我独自生活在布鲁克林后才明白的。总有人死于不能扎根,总有些强力一定要把人从土里拔出来。整个九十年代,铁幕的这边,数不清的生命从此落空,浪费,他们什么错误都没犯,只是历史不再属于这些人。那时到处都能听到旧世界分崩离析的声音,破碎的心落在地上,就是瓦砾砖石。

我从没见过姜明的尸体。六楼并不高,只刚好足够他一劳永逸地背向这个贬抑他的社会,(我或许应该谢谢当初执意和他换房的那个人)。可我怯懦到极点,在1997年的春节遁入了谵妄,之后很长一段时间,我都以为我们仅仅是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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