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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今生所见莺莺燕燕的女子,数都数不清,产生过同情的不少,逢场作戏调调情的也很多,可令他心生爱怜的却一个都没有。

唯独此刻,他对眼前这个故作坚强,懂事到令人心疼的姑娘生出了浓浓的怜惜。

也并非此时此刻,打从很早以前他就开始对她牵肠挂肚,若手指擦破点皮的是她,怕是都不必她跑到他面前来撒娇哭疼,他就已经开始担心她有没有伤到手骨了。

见陆眉神色不渝,言清漓小声嘀咕:“其实也不怎么疼,我自己就是医者,早就瞧过了,还擦过药的。”

言琛也给她这样揉过脚踝,可她与言琛是什么关系,与陆眉又是什么关系?

这样光着脚丫子被他攥着,做着情人间才会做的事,言清漓有些不自在,试探着往回缩脚,却被陆眉攥得紧紧的,她也就放弃了。

不得不承认,陆眉的手法不比医者差,揉得她舒服得很,可是舒服的同时,她又有点不是滋味。

“你怎么连这个都会,难不成你那些红颜知己扭伤了脚时,你都这般照顾?熟能生巧了?”

0328第三百二十七章不要一个人硬撑公開2022-09-1002:09

问完就傻了,这怎么听着像是她在吃味。

陆眉动作一顿,抬眸看她。

她急忙避开他的眼睛,嘴唇动了动,想解释,却又觉得欲盖弥彰,一时懵住,不知说什么才好。

好在陆眉没再继续看她,而是低下头固定住她的脚踝,托住脚底轻轻扭了扭,同时他嘴角半勾,说道“没有,你是第一个。”

言清漓从鼻子里发出一声轻蔑的“哼”,那模样显然是不大信的。

他流连花丛多年,外头关于陆大公子的风流韵事都能著成话本子了,别说是她,就连他自己都很难相信。

马车里同样冷,手炉里的炭火早就烧尽了,男属阳,女属阴,她在车里坐了一夜,哪怕裹着狐裘穿着厚靴,脚也不比他的手暖和多少。

陆眉捂了半天都没见她这一双小脚丫变暖,索性掀开短褐,将她的双脚揣进了自己的怀里。

冰冷的脚掌直接踩在他又硬又热的腰腹上,言清漓眼睛瞪得圆圆的,整个人惊住,待反应过来后,脸皮发烫,慌忙缩脚。

“别动,若一直冷着,淤肿难消。”陆眉牢牢按住她:“你不是好奇我的手法为何会这般娴熟吗?”

被他一打岔,言清漓果然不动了,心里喊着“谁好奇了”,嘴却闭得严实。

陆眉缓缓道:“我年少时,有一回我娘去书阁里为我爹找书,梯子断了,她因此扭伤了脚,男女有别,太医不便触碰我娘,便让府中婢女学习按跷,给我娘消肿散淤,我信不过旁人,自己找了本古籍研读,待过几日我学会了,正要去我娘床前尽孝时,却发现她能下地走路了。”

陆眉顿了顿,声音愈发低柔:“后来我才知道,我爹居然私下去请教了太医,每晚都会为我娘揉脚。”

那时他尚且年幼,此事之前,他曾一度想不通娘亲到底喜欢父亲什么。

除了颇具才学外,他爹为人执拗酸腐,满嘴仁义道德,刻板又无趣,这样的男子,怎会讨女子喜欢?

从那以后,他才明白,原来人都是多面的,你看到的,也许并不是你以为的全部。

陆眉说起这些事时,目光悠远,语气平静,可是言清漓却感到心酸难过。

并非为了陆大人夫妇,而是为了陆眉。

他怎能这般平静,怎么能这般平静!

她扁着嘴,嘴角颤了颤,憋哭的模样神似裴冲,最后实在忍不住了,扑过去紧紧抱住他:“什么男儿有泪不轻弹!我求你了!你不要听那些歪理邪说!是人就有感情,痛苦时发泄出来也没什么可耻的!我求求你了,你就哭出来吧!不要再一个人硬撑了!”

从昨夜到现在,只有陆大人自刎的那一刻,她才在陆眉脸上看到了泪。

可那一瞬仿佛也是她的错觉,之后的他,除了沉默寡言,再表露过任何悲伤失控的情绪。

这般压抑自己,迟早要得郁症。

陆眉没想到又惹她伤心了,无奈地将扒在他身上的人儿给揭了下去,重新把她的双脚塞进自己怀里。

“我还真不知,你居然是哭精转世,不知道的还以为死的是你爹娘,你才是陆家的女儿。”

言清漓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她哭得真情实感,这人竟还有心思拿她逗趣儿。

她发现了,只要有陆眉在身边,她是绝对悲伤不起来,只好恼怒地挥着粉拳砸了他几下:“谁是哭精!我才不爱哭……”

这一夜,又是宫变又是诏书,之后又四处寻找陆眉,跟着他出逃,殚精竭虑了一整晚,言清漓其实已经累极。

直到此刻,脚底的温暖传遍全身,身旁那个看似不着调的男人还给了她极大的安心,她身体里紧绷着的弦很快就松懈了,与他说着说着话,居然自己先睡着了。

天边,浓郁的黑渐渐褪去,与初升的日光交织成一片灰蒙蒙的蓝。

陆眉握着依偎在他身边的姑娘的手,仿佛是握住了这人世间他能握住的最后一缕温暖。

他转头看向那片混沌的天,眸底渐渐红了,瞳色也越来越深。

最后,溢出的水光终将天际那抹灰蓝,模糊成了零碎的光。

……

此去盛京要途径宛城、兰苍等地,之后还要穿过广袤的雍州与凉州,最后越过山阴关,才能到达越州地界。

出逃的第五日,言清漓与陆眉到达了宛城,这几日他们一直睡在荒郊野岭的马车里,夜里冷时,她也顾不上男防女防的,直接钻到陆眉怀里,将他当作了暖炉。

宛城附近有许多镇子,他们需得做些补给,出来时仓促,言清漓除了件斗篷再没有厚衣裳,陆眉亦是穿着阿来的衣裳就逃出来了。

陆眉略作乔装进了镇子,采买完毕后,看到有乡吏正在张贴通缉令,他脚步一转,暗暗来到围观人群的最后。

——他与言清漓的画像明晃晃地贴在示告墙上,罪名为反贼雍王的同党。

同时,他又在周围人的议论声中得知,宣王已于两日前匆匆登基,并改年号宣德,明年启用,追加了先皇谥号为天圣孝怀皇帝,尊先皇后与其生母苏贵妃同为太后,这会儿正在筹办国丧。

乡吏喝使那些穿红戴绿的村民回去换素衣,人多眼杂,陆眉没有过多停留,低着头迅速走开了。

言清漓提心吊胆地等在镇子外,见到陆眉回来,才终于放心。

许久没吃热食,陆眉买了热腾腾的包子和烧饼,还买了几身厚实的冬衣与两双厚靴,都是寻常百姓穿的那种,不打眼却保暖,又给言清漓买了顶风帽,还带了一壶烧酒。

“喝几口暖暖身,剩下的夜里我给你揉在脚踝上。”

言清漓点着头,管家婆似的将余钱收好,忽然发现陆眉带出去的钱袋里只剩下几两银了。

这些东西中,也就衣物贵重些,可都是寻常百姓用的,再贵能贵到哪里去?

世道安稳时,这些加一块最多不超过三十两,陆眉方才可是带了一百多两出去的。

陆眉将冬衣直接套在了外头,见她对着钱袋发呆,轻叹一声:“你是许久没出来过了,不知外头一斗米都涨到十五两了,寻常人家根本吃不起。”

自从这两年闹天灾,粮食便越来越贵,战事增多后更是飞涨,前几日又突然改朝换代,闹得人心惶惶,肉价粮价直接翻倍。

宛城离盛京还算近的,都尚且如此,可想而知,那些受灾严重的偏远之地,会是多么水深火热。

……

为了诏书,宁天弘冒着不惜得罪言家的风险,也要追捕言清漓,足见那封诏书对他有多重要。

如此一来,她与陆眉更不敢靠近城池,只能走人烟稀少之地,一路躲躲藏藏,历经艰辛无数,终于又花了二十几日才辗转进入雍州地界。

0329第三百二十八章又有哪一个不凄苦悲惨呢?公開2022-09-100

目前雍凉一带有义军揭竿而起,正闹战事,他二人为了安全起见,便绕行到旁边的陇西。

战乱四起,越是远离乱花迷眼的盛京,才越能见识到宁朝的真实模样。

这一路上,他们看到了不少为了躲避战祸而举家出逃的百姓,他们舍弃房屋田地,拖家带口,背井离乡,只为寻找一处相对安稳的栖身地。滴水凝冰的时节,越往西北越冷,风雪大时,马跑不动,人也不能日日睡在车里,言清漓与陆眉偶尔会寻偏僻的村子落脚,村中必定十室九空。

家底丰厚的人家尚且能举家避祸,而那些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穷苦百姓,便只能沦为流民。诗文中那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几乎每日都在他们眼前上演。

路边时常能见到冻得硬邦邦的流民尸首,他们许是饥寒交迫,又许是遭了山贼,更或许是在这寒冷的冬日里,为了一口吃食,为了一处遮风挡雪的安身之所,挣扎抢夺,最后横七竖八地倒在了雪地里。

言清漓与陆眉有马车,还有衣食傍身,路上难免遇到几回饿疯了的流民来抢食,甚至还有人想杀了他们的马。

陆眉收拾了几个带头的,后面的人便不敢再上前了。

这般疾苦之色,到了陇西后更加严重。

陇西近两年都在遭灾,隔壁雍州还在打仗,饥荒闹得更甚,米价都涨到几十两白银一斗了,比之一月前路过宛城时,足足又翻了几倍。

所到之处甚至连树皮都被扒干净了,言清漓想给星连留记号都不知刻在哪里,只能捡了石块,在树桩上摆成了北斗七星。

路边,埋骨于风雪中的流民大都是衣衫褴褛的皮包骨,有大人、有孩童,肋骨一根根透过薄薄的皮肉向上凸起,好似一把把长短不一的枯柴。

言清漓有时匆匆路过,回头张望那些无人问津的尸首时,不禁会想——他们都是谁家的亲人?又都是谁家的孩子?又或者,他们所有的家人,都在这里了。

从前她觉得,她的家人惨死在阴谋之下,自己身负血海深仇,是这天底下最悲惨痛苦的人。

可是如今她却慢慢不这么想了。

这些饱受战乱之苦,冻死饿死在荒郊野地里的人,又有哪一个不凄苦悲惨呢?

……

日日疲于奔命,衣食住行都不比从前,甚至堪称艰苦,言清漓心志再坚韧,身子骨到底不比男儿,即便陆眉一路上都在悉心照顾她,她还是染上了轻微的风寒。

陆眉听到她在车厢里轻声咳嗽,想是怕他听到,咳了两声后便没了动静。

陆眉手中缰声又勒紧几分,催促马儿快行,风雪打过来,他眯着眼向身后道:“前方就有个村子,很快便到,你再忍忍,今夜我们就在那里歇脚。”

言清漓忙应声,立刻收拾东西。

她恨自己没有生得一幅结实的体魄。

陆眉这一路比她吃的苦头更多,好吃好用的都给了她,人瘦了一大圈不说,还日日坐在外头驾车。

而她整日裹着厚衣厚被坐在车内,却还染了风寒,实在是个拖累。

若是陆眉一人快马,定然不会这般辛苦。

今日下大雪,积雪太深,马也又饿又累,临近村口时就跑不动了。

言清漓收拾妥当后,一开门就见陆眉正拉着马车走,她连忙下车帮他,脚才一沾地,就被陆眉抱起来扔回了车厢,气得她又探出身子喊道:“一点风寒而已,我哪有那么娇弱!”

说着,就又要下车帮忙。

“乖,回去,就到了。”

陆眉回头笑笑,将她又给推了回去。

大风呼嚎,透过车门的间隙看出去,言清漓看到他低着头,脚步艰难,胡帽上顶满了积雪。

她习惯性地咬嘴唇,已经不是第一回心酸难耐了。

在陆眉心里,她是娇生惯养的小姐,可他是不是忘了,自己又何尝不是养尊处优的贵公子。

终于到了村口,言清漓急忙跳下车,一月前扭伤的脚早就养好了,她四处看寻,跑到一棵光秃秃的树前给星连留了标记。

似是为了展现自己的生龙活虎,她回来时连跑带跳。

陆眉正含笑看着那裹得像只粽子的姑娘朝她跑过来,就见粽子“哎呦”一声,趴在了雪堆里。

他脸色骤变,急忙跑过去:“怎么了?脚又伤了?”

言清漓爬起来:“不事,被什么东西绊倒了……”

拨开积雪后,雪堆里竟埋着个人。

陆眉将那人翻过来,见是个瘦骨嶙峋的老汉,两人对视一眼,心想又是逃难的流民。

可很快就发现不是,这老汉手里居然还攥着把斧子,不远处雪中还半埋了只筐子,并且言清漓掐了脉,发觉此人还有极其微弱的脉搏。

“兴许是村子里的住户,出来劈柴时晕倒的。”

陆眉将那老汉扶上了马,进村后,才发觉这里其实也是一处荒村,七零八落的屋宅间,只有一户门前的积雪比别家的薄,应是有人清扫过,想必就是这老汉家了。

这样的老人家不在少数,大都是不舍得离开祖屋,守着家宅听天由命的,他们之前也遇到过。

陆眉将马栓在院中避风的棚子里,把老汉背进屋,放在一张由旧门板搭成的床上,盖好棉被后看了一圈,家徒四壁,连根火烛都没有,炉灶里的木柴也早烧干净了,米缸也不出意外,空空如也。

他又拿着斧子出去砍了些木柴回来,火生起来了,房中亮了,也暖和多了。

陆眉搓揉老汉冻硬的四肢,言清漓将银针在火上烤过,在老汉的几处穴位上都施了针,想刺激他醒来,可是这老人家丝毫没有反应。

并非她舍不得用药,而是这种在外头冻僵了的人,身子骨八成都冻坏了,能不能活过来只能看命,况且她带出来的丹药本就不多,需得防着不时之需。

不仅丹药稀少,他们的食物与银票也所剩无多,之后还有许久的路要走,一想到这儿,言清漓就有些愁。

见另外一口缸中有水,她取碗煮了水,坐在火炉边烤饼。

饼冻得又干又硬,在火上烤了会儿后,她掰成两半,自己留了小的,将稍大那半给了陆眉。

可是陆眉却趁她转身端水之际,将两块饼又给调换了。

草草吃过东西后,那老汉依然没有醒来的迹象。

言清漓心里明白,这老人家怕是挺不过来了,可还是本着医者仁心,又为他施了一回针。

之后,陆眉盛雪回来,化水烧开,两人分别去厨房简单洗了身,又清理了火炉附近,准备打地铺过夜。

这一切都做得轻车熟路了,两人配合默契,一个去马车上抱出棉被,一个忙着铺干草。

就在这时,陆眉忽然转身拿起水碗,泼灭了炉火。

房中霎时黑暗下来。

言清漓不明所以,刚要问,陆眉就捂住了她的嘴。

这一个月来都时时紧绷着,她立即就意识到了不妙。

很快,寂静到只闻萧萧风声的黑夜中,就传来一片杂乱的脚步声。

—【题外话】—

连夜码出两章,日常更新达标啦,本周暂无加更,因为10-12号我要回家过中秋喽!陪家人过节就不开电脑了,13号恢复更新。

祝所有宝子们中秋快乐!!!

第三百二十九章你好像变了(开头少截第一句:“贼恁娘的!就是个荒村!哪来的人!”)

言清漓与陆眉悄悄靠近门边,陆眉推开一道门缝。

月光映在雪地上,外头分外明亮,只见二十几名山匪涌进了村,穿着各式各样的御寒冬衣,持着武器与火把。

骂人那个比其他人穿得都光鲜,头罩皮帽,还披了件黑羔裘,就是抢来的皮裘不太合身,比他身量短了一截,这必然是匪首了。

被骂娘的那名山匪不住地在村中黑漆漆的屋舍间张望,嘀咕着“不对啊方才真有亮啊……”

言清漓忍着咳嗽,紧盯着外面。

山匪与普通流民可不同,能在乱世中占山为王,干打家劫舍行当的,那都是练家子出身,且对方来者众多,她与陆眉只有两人,她还算是半个累赘,不到万不得已,绝不可与这些亡命之徒硬碰。

脚印被雪覆盖了,只要不出声,想必山匪们会以为村落荒废,很快就走了,可是……

马车还在外头

像是应和她所想,有人忽然指着他们的方向喊道“当家快看,那棚里子有匹马”

陆眉眼一眯,立即卷起地上被褥,拉着言清漓钻进了厨房。

有马便说明屋里有人,院门被一脚踹开来,匪首带人闯了进来。

“这里有个老头儿,快咽气了!”

匪首扭头看了眼。

一个乡野村夫怎么可能拥有马车?这年月在陇西,能乘马车的非富即贵,马车既在,车主人必定也在附近。

“当家!炉子里的柴还是湿的!”

匪首又过去摸了摸,更加笃定心中所想,立即发话:“人没走远!赶紧去周围找!”

言清漓与陆眉在山匪破门而入的那一刻,刚好藏身到厨房的地窖中。

他二人竖着耳朵听动静,山匪们在房中翻箱倒柜,还有人从窖板上走过去两回,好在没发现地下暗藏玄机。

片刻后,其他人陆续都回来了,说是村中屋舍全搜过了,没人。

“贼他娘的!八成是早听到动静跑了!”

匪首怒骂一句,命人都出去追,一出门见有个手下将那半死不活的老头给抗住来了,又骂道:“你抬他作甚?一把老骨头又不值钱!赶紧扔了!”

……

许是饥荒闹了太久,没有食物需要用来储藏,这窖很久都没开过了,土气混着霉气,冷意从四面八方围拢过来,言清漓屏着呼吸,寻着陆眉看去,可惜地窖里黑乎乎的,根本看不清人。

她都不知这厨房里竟还挖了个地窖,也不知陆眉是何时发现的,比她细心多了,不得不承认,若无陆眉,她这一路早不知死多少回了。

听到山匪的动静渐渐远了,他二人依旧没出来,也没人说话,又过了很久,屋外突然又传来骚乱的脚步。

“还真他娘的跑了!”

等山匪们这次走了,陆眉紧握着她的手才慢慢松开来。

两人爬出地窖后,言清漓立刻咳嗽起来,脸憋得通红。

房中被翻得狼藉一片,老汉被扔在门外的雪地里,不仅马车被带走了,就连老汉身上的棉被都被扯走了。

好在食物与盘缠他们连睡觉都是带在身上的,方才躲入地窖时,也一并带了进去。

言清漓过去探了探老汉的鼻息,已经断气,大抵是被人扔到地上时摔没的。

“这群人,连一个老人家都不放过,他这把年纪瘦成这样,难不成还能去做苦力不成!”她方才可是听到山匪们想要将老汉带走卖掉的。

陆眉回头看她一眼,欲言又止。

老人留恋家宅,孤守荒村,将老汉的尸首抬进他自己家中后,二人又寻了村中其他空屋过夜。

有间屋中有张破旧的木床,便选定在此处,将屋中窗子与门缝都用木板堵好不再透光后,陆眉生起火堆,在火旁将身上烤热后,才过去言清漓那边。

言清漓将手中那只豁了口的水碗放到一边,朝里挪了挪。

陆眉合衣上床,身上暖烘烘的,像个会动的暖炉,吸引着人不由自主想要靠近。

躺下后,他张开左臂,朝她看过去,她在里头半撑着身子,梳妇人髻,素面朝天,脸庞微红,灵动的眼眸半垂着,先是左瞧右瞧,然后才慢腾腾地枕进他的臂弯里。

陆眉轻笑:“怎么还突然害羞了?”

为了取暖,这一路他们日日都是抱着睡的,她应该早已习惯才是。

都说饱暖思淫欲,虽然此刻不算饱也不算暖,但今日头顶有瓦,屋里还有张像模像样的床,如此睡在一块,就更像是一对夫妻了。

陆眉将她紧搂进怀里,言清漓的脸颊贴在他左侧胸前,热意从他身上传递过来后,她脸庞更红了,结结巴巴道:“我……我只是在想,没有马车,明日我们就只能走路了。”

丢了马车本该是件愁破脑袋的事,可不知怎得,靠在这具温暖的胸膛里,她总觉得再难的事,只要有陆眉陪着她一起面对,好像就没那么难了。

她对陆家人,有种莫名的信赖感。

陆眉笑意定在脸上,慢慢散去后,甚是自责。

他打算在这个村子停留几日,待他弄来马匹后再走,可是一来,以如今马匹的价格,他们的盘缠不足以买下一匹马。二来,想买马也需得去城池附近,有了今夜之事,他又不放心将她独留在这荒村里。

火堆噼里啪啦地烧,火光映在他的半张脸上,二人的影子在墙上结成一体,陆眉默了半晌道:“此事都是我的疏忽,马车的事我来想办法,就是得先委屈你两日了。”

见他又全权揽下重担,言清漓忽然抬起头,眸中满是新奇与探究:“陆青时,这一路我总有种感觉。”

她两道秀眉蹙起,努力去形容自己那种感觉:“我总觉得你还是你,却又不是你……你好像变了。”

过去的陆眉,怎么说呢,她并不厌恶,可那种纨绔子弟,她也绝对称不上赞赏。而共同患难的这一个多月,陆眉身上再也见不到那股歪风邪气,就不知是陆家遭逢天大的变故,令他有所改变,还是她原本就对他怀有偏见,没有真正去了解过他。

那女子歪着头,小巧的下巴就搁在他的胸膛上,正眨巴着眼睛看他,小猫一般粘人亲昵。

陆眉眸色微微变暗,声音也低哑几分:“是吗,哪里变了?”

言清漓眼珠子一转:“譬如……你不再调戏我,喊我清漓妹妹了。”

陆眉微怔:“那你希望我继续这般叫你?”

言清漓立刻将头摇得像拨浪鼓,嫌弃道:“可算了罢!我先前那是不好意思说,每回你这般喊我,我都要冷得起一身疙瘩。”

两人静默片刻,各自扭头笑了。

笑过后,陆眉正色道:“那你可有什么乳名?”

言清漓认真思索,脸枕着陆眉的胸膛,脸颊的肉微微鼓起。

四殿下唤他阿漓,之恒哥哥有时唤她清漓,有时叫她漓儿,可这些都不是她的本名。

她重新躺回到陆眉的臂弯,弯着眉眼,开恩般说道:“我没有乳名,但我娘叫我清儿,我也允许你这么叫了。”

陆眉眸光亮起:“清儿……青时……”

听着他喃喃这四个字,言清漓有一瞬的恍惚,忽然想到另外一名男子,曾经也是这般念过她与他的名字。

她连忙收回思绪,轻道:“其实我一直没有告诉你,‘青时’这个字,还怪好听的。”

陆眉轻轻拍着她,目光飘远,嘴角轻勾:“我的字,取自‘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听我娘说,她与我爹定情时,正是暮春小雨,梅子青青的时候。”

陆眉这个名字,原是陆夫人为女儿所取,意与陆大人举案齐眉,而青时这个字,又是陆夫人与陆大人的定情时节。

言清漓阖着眼,迷迷糊糊地笑:“琅姨与陆大人还真是伉俪情深,你这儿子反倒像个多余的。”

陆眉也笑了,说了一桩他爹当年为讨他娘欢心,偷偷以书信传递,给她娘做了近百首藏头诗的趣事。

待说完后,一转头,却见怀中女子呼吸绵长,累到微微打起轻鼾,不知何时已经睡着了。

手臂酸麻,他也一动不动,看她的睡颜看了许久,看到火堆里的火都变小了。

他将头慢慢凑过去,她温热的呼吸已经吹拂在他的脸上,直到即将贴上她的唇瓣时,看到她因为冷而下意识地缩了缩肩膀时,他才停下。

从前为了陆家,他无法向她表露心迹,眼下,他又成了没有未来的“流亡逃犯”,连让她吃饱穿暖都做不到,更遑论在这个时候吐露心声。

陆眉眼睫微闪,又复归原位,搂着她身子的手逐渐收紧。

不会太久的,绝不会太久的。

0331

第三百三十章那个小气又抠门的女人是谁?

北风呼嚎,大雪下到次日晌午才停,没了马车,脚程变慢,若天黑前寻不到下一处落脚地,夜里恐怕就要露宿野外。于是,言清漓与陆眉又在荒村中逗留了一夜,第三日天不亮时,两人才相携着重新上路。

剩余的食物只能撑几日,走去越州无异于天方夜谭,为了弄一辆马车,他们只得冒险前往最近的城池,有人的地方出路才多,否则,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荒郊野岭的,有再多的法子也无用武之地。

走了两日后,言清漓的风寒愈发严重,好在靠近官道了,路上偶尔也能见到马车了,陆眉拦了两回,驾车之人都以为他二人是流民,根本不敢停,最后他硬生生逼停一辆,把身上所剩不多的盘缠都给了出去,人家这才肯带他们到最近的善亭县。

善亭县城外聚集了不少无家可归的流民,正在排着队领粥。

新帝登基后,闻知百姓疾苦,特命各地开仓放粮,可好人都叫皇帝做了,赈灾粮饷却拨得极少,上头再一层层克扣,落到善亭县这等乡僻的小城时已经所剩无几。

县守每日晌午命人在城外放粥,可那粥桶里根本看不到米,最多算是米汤,即便如此,流民们也一个个端着碗翘首以盼。

陆眉扶着言清漓走到一群坐着歇息的流民附近。

短短几日,他们俩又瘦了不少,方才过来时又特意抹脏了脸、扯乱了头发,这样混在流民之中,可以避免引起官差的注意。

这伙流民约有十几人,有老有壮,骨瘦如柴,三三两两地坐在一起,正在喝米汤,见言清漓与陆眉过来,也无人吭声阻拦,只频频朝他们看过来。

言清漓起初还以为这些流民见过通缉令,可后来一想,她现在这模样,怕是玉竹见了都认不出来,遂略略安心,又发现这些人看她比看陆眉多,她下意识拢紧了身上的厚袄,低下头去。

再如何乔装,她与陆眉也没有干瘪黑红的面庞和冻烂的手脚,且她身上这件寻常又保暖的袄子也定会被流民眼红,一看就知她与陆眉没吃太多苦头,说不定正在怀疑他们身上有银有粮呢。

可实际上,干粮昨儿晌午就吃完了,载他们的人不到善亭,今早天亮前将他们放在路边便扬长而去,她已经一天多没吃过东西了。

言清漓与陆眉在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旁边坐下了,那小姑娘怀里抱着个男婴,单独坐在一棵树下,正眼巴巴地看着别人碗里的米汤,想必是父母正在领粥还没回来。

陆眉向周围看了看,粥棚处有官兵在维持秩序,流民们不敢在此生事,他遂低声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领一碗粥给你暖身子,顺便探探如何进城。”

“别!”

虽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但言清漓仍然没做好让陆眉去官兵眼皮子底下逛一遭的准备,急忙拽住他,压低声音道:“你瞧他们的碗,都没飘热气,哪里能暖身?我们还是不要进城了罢,陆家商行都被查封了,你即便进了城又能去哪里弄银子?我不饿,真的——”

肚子听到了她违心的话,立刻跳出来抗议两声:“咕噜噜……”

认真说起来,他们这一路是苦,可与那些扒草啃树的流民比起来,他们可要幸福多了,才一日没吃东西而已,怎么就忍不得了?何况陆眉比她更久没吃过东西了。

言清漓连忙按住肚子,低下头犟道:“我真不饿,你别过去。”

陆眉身上穿着破旧的衣裳,清瘦的面容上也抹了土,可即便如此,也掩不住他自小在书香门第中浸养出来的气宇风采。

他在她身边坐下来,挡住了那些流民看过来的视线,看向不远处等候进城的一辆辆马车,说道:“善亭县尚未遭受战火波及,许多乡绅富户都逃来这里,只要进了城,我总有法子能弄来银子,断不会再让你挨饿受冻。”

言清漓急了:“我哪有挨饿受冻?”发觉自己声音大了,忙又压低:“再说我手脚利落,粮食盘缠也不能全指望你一人啊。”

陆眉自小锦衣玉食,在盛京只知挥金享乐,言清漓暗戳戳地猜:他进城后莫不是想“重操旧业”,勾引什么富商妻妾吧……

她忙道:“我的病就快好了,大不了咱们先一路走着,等出了陇西饥荒没这般严重了,我靠行医挣些盘缠应也不难,你就不要冒险行事了。”

喉咙一阵细痒,她赶紧拧了把大腿,硬生生将咳嗽给憋了回去。

说来也是无奈,她明明身怀绝技,奈何楚家针法对付的都是些疑难杂症,这小小的风寒还真就得靠喝药,寒冬腊月的,上哪里去找草药?拖着拖着,就严重了。

肚子又不争气地开始叫唤,言清漓裹紧衣裳,企图把这难为情的声音给捂住。

偏偏这时,那些等着进城的富户中,有一户人家的男主子让仆从给他的二十名护卫分了饼,两人吃一张。

言清漓呆愣愣地看过去,周围的流民也都从他们两人身上收了视线,纷纷转头盯着那些护卫手里的饼。

官兵就在前头,身强体壮的打手护卫根本不怕这些鸟面鹄形的流民来抢,就明晃晃地在进城的队伍里撕着吃了起来。

陆眉见她目光向往,问到:“想吃?”

言清漓连忙摇头,搓了搓冻到僵硬的手,余光却瞥见陆眉在怀里摸索半晌,最后居然摸出几块碎银子来。

她立刻双眼放光,又激动又恼火:“陆青时!你怎么还有银子!不是早都用完了吗?”

想必她自己都没发现,这讯问的语气就像是个发现自己男人居然敢藏私房钱的小媳妇。

陆眉被她逗笑,掂着手中的几两碎银,思绪飘回到了大半年前:“这银子是我爱慕过的一位夫人送给我的,我一直私藏在身,舍不得用。”

言清漓没想到这几两破银子居然还有个暧昧的由来,忽然也没那么想吃饼了。

她瞥了陆眉一眼,埋头嘀咕道:“无耻,有夫之妇你也不放过,还有你那是什么眼光,与你勾搭的妇人竟如此小气,才送你这么几两碎银子。”

她在脑中将盛京各家年轻貌美的妇人过了一遍,也猜不出到底是谁这么抠门儿,好奇得厉害,忍不住问:“到底是哪家的夫人?我可识得?”

能让陆眉这浪荡子藏着几两破银子在身上的,会是谁?

陆眉混迹风月场多年,如何听不出她这是拈酸吃醋了,有惊又有喜,听她居然还说人家小气抠门儿,眸中顿时充满笑意道:“认得是认得,不过,她如今已经和离了。”

“和……离?”

言清漓话音顿住,忽然想起一桩事来。

那时她尚是裴家妇,有一日回裴府的途中给裴冲买鸡油卷儿,商贩都不卖给她,说是被些公子哥给包圆了,后来发现是陆眉与他的一众友人。

原本那会儿她与陆眉已经形同陌路,可他忽然开口送了她两包,她不想欠他的,便隔空扔了把银子过去……

哦,原来是她啊。

陆眉说“爱慕”那位夫人,这岂不是在变相对她表达心意?

她脸色慢慢转红,抬眼看向陆眉,似是在向他确认。

陆眉神色复杂,有些不敢直视她,也不再继续接话,只将她凌乱的发髻又揉乱了几分,攥着银子起身道:“我去换张饼回来。”

言清漓顶着满头乱发,看起来与那些流民更加融洽无间了。

这都过去多久的事了,风流多情的陆大公子,居然贴身藏着她随手扔出去的几两碎银子……

若不是亲眼所见,谁敢信呐。

正面红耳热着,忽然有两名官兵拿着画像在流民中比对起来,言清漓一惊,扭头去寻找陆眉。

陆眉也看到了这一幕,且不仅言清漓那边的两名官兵,还有别的官兵也在其他流民中搜查。

此时逃走必然引人注目,言清漓急中生智,急忙挪蹭到旁边那个小姑娘的身边,将人家抱着的男婴抢到了自己怀里,怕那小姑娘喊叫,她忙柔声安慰:“这是你弟弟吗?姐姐原来也有个这么大的孩儿,只是夭折了,看到他我便想到了自己苦命的孩子,你放心,我不走,就是喜欢的紧,想帮你哄一哄他。”

她抱着男婴摇晃,做出一副哄睡的模样,又朝陆眉暗暗摇头,示意他不要现身。

好在那小姑娘听话没吭声,脸颊瘦瘦的,便显得眼睛尤为大,她睁着双微凸的眼睛看向言清漓白皙的手,又低头看她自己黑乎乎生满了冻疮的手。

陆眉见她机灵,便混在富户的仆从中没动,目光却一直紧盯着她那边。

那两名官兵想必是时常出来巡查,已经烦了,动作慢悠悠的,一眼看过来,见他们这群人里大都是老弱病残,查的也就不那么仔细,本来都要走了,最后又瞥见言清漓在树后低着头,身形像是年轻女子,就又想过来。

言清漓身子骤僵,远处的陆眉同样紧张,已经奔着她来了,言清漓身边那个小姑娘忽然扑到她面前,脆生生喊了句:“阿娘,还是我来哄弟弟睡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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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一章盼福

公两名官兵顿住脚,其中一个不耐道“我说是个村妇你还不信,瞧吧,女儿都那麽大了,再说陇西都什麽样了,逃犯来了都得饿死,走了走了,早回去说不定还能捞两口肉汤喝。

另一个又瞅了眼手中画像,画像上是个年轻貌美的女子,听说还是高官之女,怎么看都与拖儿带女的乡野村妇不沾边,又见言清漓不住敞掩唇咳嗽,两名官兵更是嫌恶,生怕她有病,过去会将他们给染上,骂骂咧咧地转头走了。

言清漓僵硬的身体终于松缓下来,旋即感激地看那个小姑娘“为何要帮我”

小姑娘不以为意,操着陇西口音说道“不帮你你也会被抓走的。

“也”

小姑娘点点头,双颊皲裂发红,鞋上还破了口子,露出冻烂的脚趾头,她伸手去戳那瘦得像只大耗子的男婴的脸颊“俺们村中的婶子阿姐们一个一个都没了,阿娘说,她们是被官兵给抓走的,你长得好看,肯定也会被抓的。”

她将脸都抹成这样了,哪能看得出美丑不过是因为她没有饱受饥寒交迫之苦,不像这些流民从里到外都狼狈罢了。

方才没细看,听小姑娘这么一说,言清漓朝周遭看过去,才发现这群流民真得就只剩下一帮爷们,一个个都低头耷脑的没有生气,衣衫褴褛,仿如乞丐。

只要流民不闹事,官兵只会驱赶,平白无故怎会抓女子?想必那些女子都是被山贼掳了去,只不过这小姑娘的娘不忍将实情告诉她罢了。

言清漓在心中默叹一声,问道:“那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小姑娘笑起来,门牙下有个豁口:“我叫阿福,十三了。”

“阿福?这是你的乳名吗?”

阿福摇头,说她爹嫌她是个女儿,没给她取过名字,阿福这个名字是她娘给取的,盼她以后能有福气,嫁给好人家。

十三?看这瘦小的身量,还以为她只有十岁。

言清漓问询后得知,阿福这群人是从陇西大山里一个叫陈家村的地方来的,村里人细扒起祖谱来,人人都能攀上亲戚,故而都姓陈,陈家村遭灾,从去年开始就没有收成,官府根本不管那么个山中小村,当然,想管也没功夫管,今年村庄又叫流寇给踏平了,村里剩下的二十几口人就只能跑出来,至今已经流浪小半年了,人也只剩下十几个了。

他们一路上没少吃土啃树皮,渴了就将雪融了喝雪水,好在村里有人会打猎,偶尔运气好时猎到野畜,大家伙也能勉强吃几顿饱的,就这么一日复一日的,撑到了现在。

可是天越来越冷,大家已经大半个月没吃到几口东西了,前几日听闻善亭县守施粥,这才大老远过来的,谁知领到的粥里连粒米都没有,不免叫人失望,昨儿又听人说越州如今愿意安置流民,就等过两日连米汤也没得喝,再往越州去呢。

正说着,阿福的爹娘回来了,两人都干瘦如柴,身体瘦小,便显得头颅异常大。

见儿子被外人抱在怀里,那妇人连忙过来抢,抢走后还满脸戒备地盯着言清漓看。

言清漓赶紧解释了两句,这倒好,那家的男人竟对着阿福踹了几脚,口中骂得竟是些方言俚语,言清漓听不太懂,但大致意思是怨怪阿福竟将阿弟交给陌生人,就不怕遇到人牙子给抱走了。

言清漓既恼怒又过意不去,想阻拦,那矮痩的男人已经停手并坐下喝米汤了,想了想,她也没再义愤填膺,免得自己掺和后激怒这种男人,阿福只会更吃苦头。

陆眉带着一张饼和半块窝窝回来,收起窝头留下顿吃,将饼给了她,言清漓撕了大半张给陆眉,他也不吃,直接揣进了怀里。

言清漓不高兴了:“你若不吃,我也不吃。”说着,就将手里的半张饼也揣进了怀里。

陆眉无奈,这才将饼又拿出来,却也只是咬了两口就又放回去了。

食物得来不易,吃了这顿不知下顿在哪里,言清漓知道劝不动他,便也不再说话,只悄悄将自己那半张饼又横撕开,留下一快,小口小口地吃着另一块。

又冷又硬的饼,此时已经不亚于皇帝盘中的珍馐了,那群流民又都朝她看过来,目光如狼似虎,令人不适,陆眉正要带她离这些人遠些,旁边忽然传来清脆的巴掌声。

扭头看过去,是阿福爹打了阿福娘。

原来阿福爹娘领粥时排在最后,只领到了一碗,碗里飘着两粒米,阿福爹喝掉大半碗后,让阿福娘将剩下的都喂给儿子,阿福娘却偷着给阿福先喝了两口,被阿福爹发现后,就打了她娘一嘴巴。

想来那妇人早已屈服丈夫的淫威,挨打了也低着头不敢吭声,听话地将剩下的几口粥喂了儿子,阿福在旁眼巴巴地看着,等她娘喂完弟弟后,才捧着空碗舔了舔碗壁。

言清漓实在看不下去了,与陆眉商量着分口吃的给阿福。

她也知道这点食物得来不易,此刻不该乱发善心,可知恩该图报,若非阿福方才帮了她,她此刻说不定已经被那两名官差认出来带走了。

陆眉听了后,二话没说就将阿福给喊了过来,见阿福爹正在那边与一个瘦骨嶙峋的白发老头说话,他掏出那半只窝窝头给了阿福,并笑眯眯与她道谢:“多谢你帮我娘子,这点吃的你悄悄与你娘分了吧,别叫你爹发现。”

阿福可高兴坏了,外凸的眼睛弯起来,露出豁了口的牙齿,她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了两口,然后赶紧跑回去,将剩下的给了她娘,那妇人感激地朝言清漓与陆眉投来一眼。

……

吃完饼,言清漓问陆眉:“还要进城吗?”

陆眉神色凝重起来。

善亭县只有前后两个门,战事频发,不知何时会被波及,白天黑夜随时都有官兵严防死守,想要潜进城是不可能了,光明正大地进去,又没有文牒,他方才向那富户的随从打听,问他们可还需要护卫人手,但人家说了,不要他这种身份不明之人。

见陆眉没说话,言清漓就知他并不顺利,她反倒松了口气,安慰道:“进不去便罢了,车到山前必有路,食物和盘缠总会有法子解决,我方才听阿福说,他们也是要去越州的,不若我们就混在其中,先跟着他们一起走吧,人多也安全些。”

话音刚落,进城的队伍中便出了小小的骚乱,众人被吸引着望过去,就是陆眉方才买了饼的那户人家,好似是被后来插队的一伙人给碰掉了箱子,其中一口箱子里的书画散了一地,里头大抵是有那家老爷的珍藏物,气得那富户老爷直接跳下车,抱着画,当场与人面红耳赤地争执起来。

听着是在说什么:“这可是轻雨居士的《春生百草图》,万两黄金都求不到!我辗转寻了大半年才寻到,你赔,你赔得起麽你!”

对面很是不屑:“还万两黄金……不能吃不能喝的死物,白给我我都不要!一百两银子不要便罢,让官爷来评理!”

听到他们争执,陆眉眼前一亮。

法子这不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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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二章轻雨居士

见陆眉忽然抬腿就朝那边去,言清漓不放心,赶紧跟上去。

那富户姓马,官兵过来说再闹事就不许进城了,两边这才消停,马家的下人正在拾捡物件,将箱子重新抬上车,马老爷则一脸心痛地擦拭着那副脏了的画。

善亭县守据说是位喜爱舞文弄墨的雅士,这可是他为了在此安家,特意花高价购得,准备要孝敬给县守大人的。

马老爷心在滴血,又听身后有人替他叹气∶“您这幅画,并非真迹,倒也不必如此惋惜。”马老爷认同地点点头,觉察不对,又立刻扭头,见是方才那个拿着几辆碎银子来换饼的年轻男子,当时他看此人行止有度,不像是流民,约莫是什麽落魄的书生,便一时发善心,多给了他半个窝窝,谁知这人却跑回来,妄言他花了万金买的画是假的

马老爷气不打一处来“你个乡野莽夫懂什麽本老爷可是陇西有头有脸的名士大儒之友遍布天下如何会连真伪都分辨不出你再胡说,我就命人乱棍打死你”

陆眉生在翰林之家,从小到大必然见过无数名家的丹青墨宝,他能分辨出真伪也不奇怪,巧得是言清漓也知道这画是假的,并非她也懂,而是她恰好就认得这一副,因为这幅《春生百草图》的真迹在宁天麟那里……

陆眉头头是道地为马老爷指出这幅画都哪里哪里不对,马老爷先开始还有些不信,听到后面见他句句在理,而自己也算是半个懂行的,结合陆眉所言,便越瞧自己这幅画,越觉得是假的了。

“哎呀!都怪此画仿得太像,竟连我都被蒙蔽!”马老爷愁上加愁:“这可如何是好!这画我是打算拿去送人的,话都已经递过去了,到哪再去寻一副来啊!”

这还仿得像?隔着八百丈遠他嗅到了伪迹的气息。

陆眉立即对那马老爷拱手作揖:“在下不才,对轻雨居士的画作颇有研习,不说别的,单就这幅《春生百草图》,我都已临过千遍,闭着眼睛都会画,在下愿意为老爷另仿一幅,以解燃眉之急。”

最后还补了句:“您大可放心,在下仿出的画,绝对能以假乱真,怕是轻雨居士本人见了,都分辨不出真伪。”

陆眉为他鉴定伪画时,马老爷就已经收起了对他的轻视,此刻听他居然还会仿画,当即同意将死马当活马医,反正进城盘查得严,大抵还要等上许久,马老爷立即命人在马车中摆了墨案,铺了宣纸,备了笔墨。

陆眉与言清漓的衣裳都脏兮兮的,本来马老爷只允陆眉上车,陆眉却将言清漓拉到自己身边,向马老爷道:“内子有恙,若留她在外头吹风,在下恐会时时担心,无法认真作画。”

无奈下,马老爷只能让言清漓也跟着上去了。

言清漓其实很担心,陆眉长大后就误入歧途了,多年来不学无术,生平最高的文学造诣是做淫诗,他如何能画出与名家大拿一模一样的画?就算勉强画出来了,那画作都讲究一个意境,意境他总仿不出来吧……

可是,随着陆眉大笔挥毫,急扫吴山,她渐渐看呆了。

一副春意盎然,百草竞生的美景慢慢于他笔下显露,远山层叠,苍翠成群,画上的一草一木本该是静止不动的,可由他作出来后,便像是在迎风招展,蕴含着勃勃生姿。

她虽然不醉心于书画,可这幅画见过不少次了,陆眉竟真的画得与宁天麟房中那副全无二样,且他收笔之后,居然又摸出一枚方形印鉴,盖在了空白处。

看到印鉴上“轻雨居士”四个字后,言清漓的眉心猛跳,想起那夜陆眉说过“青时”二字的由来。

——我的字,取自“雨轻风色暴,梅子青时节”这句。

雨轻风色暴……

雨轻……轻雨……

她怔怔地看向陆眉。

冬日干冷,画很快就干了,马老爷看着陆眉“仿”出来的画,绿豆般的小眼大睁,再与他原先那副对比,简直高下立见。

马老爷顿时激动得连浑圆的肚腹都跟着颤动起来:“真好!画得真好啊!”

之后陆眉又为马老爷鉴定了箱子里其余的名家画作,马老爷也当真是人傻钱多,收藏品十之六七都是假的,先前他还自诩陇西名士,此刻他真是又臊又恨,还心疼银子。

宁朝重文轻武,商贾又最是让人瞧不起,像马老爷这种有些家底的土财主,祖辈大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耕之人,等发家之后,才觉家族底蕴不足,不愿被人嘲笑粗俗,这才有了更高追去,极力鼓捣文墨,广结文人,也正因如此,许多富商都想方设法让家中子嗣去娶官女,或是招秀才举子为婿。

作为答谢,马老爷赏了陆眉银票三千两,还打算将他这等人才收为己用,说要带他们进城安顿,免得小夫妻俩继续颠沛流离。

陆眉正想提出进城请求,没想到马老爷自己先说了,她与言清漓相视一笑,又听马老爷文绉绉地夸口道:“吾与善亭县守是老交情,这幅画就是要赠与他的,到时吾为你引荐一翻,请他为你在县衙安排个差事。”

闻言,陆眉脸色微变,连忙谢绝:“承您谢意,差事就不必了,我夫妻二人还赶着去投亲,不便在此逗留。”他又将那三千两银票还给了马老爷:“实不相瞒,内子患了风寒,需得乘车,在下出手相助也是为此,银票就罢了,在下想厚颜向您讨个方便,可否将它换成马车?”

若那县守是个懂画之人,见到这幅画发现是轻雨居士真迹,定要见作画之人可如何是好?两个通缉犯哪里敢去与官府打交道,这城,必然是进不得了,言清漓懂陆眉拒绝的意思,偎在他身边小媳妇似的连连点头。

马老爷甚是觉得惋惜,几番相劝,见这夫妻俩依然不改变心意,暗讽他们不识抬举,但也只好作罢,还言说自己不是小气之人,银票不必还,答应会再赠一辆马车,只不过后面车里坐着他的妻妾们,今日腾不出来,让他们明日再来城门口等着,会着人送出来。

进城就是为了盘缠和马车,如今两样都解决了,目的达成,陆眉与言清漓便与马老爷暂时作别。

走了几里路,他们终于在天黑前找到了一座破败的土地庙,准备今夜就在此留宿,却不想进去后,发现这里已经被占了,正是白日阿福他们陈家村那伙流民。

0334

第三百三十三章肉(40500珠)

两人进来后,陈家村的人都抬眼看过来,阿福与她娘抱着弟弟坐在角落里,见到言清漓时,阿福眼睛一亮,想招呼她,可村中族老都没发话,这里就没有她说话的份,遂不敢开口。

方圆几里就这么一处避风的地儿,今日陆眉说什么都不会离开的,可凡事也讲究个先来后到,他看出这群流民之首是个白发老头,便走过去问询借地。

原以为会被趁机索要衣食,却不想是他狭隘了,人家老头什麽都没说,点点头就同意了。他二人去到阿福母女身边坐下,这里离火堆最远,却不必与那群男人挤在一起。

阿福凑过来与她悄声说话,问她下午的事,说是看到她与陆眉上了有钱老爷的马车,还以为不会再回来了。

言清漓不敢透露他们身上有银票,遂扯了个谎,又问阿福发生了何事,为何人人看着这般沉闷。

阿福说他们饿了很久,好不容易来到善亭,领到的米粥却与雪水无异,根本喝不饱,方才有两人饿晕过去了,大家都知道再这般下去,别说去越州,就连陇西都没走出去就得先饿死。

言清漓听得同情,可自身难保下,也无力去帮其他人,见阿福手上全是溃烂发黑的冻疮,她在包袱里摸出几瓶药来,将其中一瓶给了阿福:“这是治冻疮的,你将它涂在手脚上,很快就能好了。”

她从盛京出来时带的最多的就是冻疮膏,也幸亏如此,她与陆眉才没有手脚生疮,送给阿福这瓶药,是她唯一能做的了。

阿福从未见过这么多好看的小瓷瓶,好奇地摸摸碰碰,言清漓连忙夺下她手里那凭蓝色的,低声道:“这可不能碰,这个碰了会死人的。”

阿福不敢再乱碰,欢喜地拿着药膏回去,先给她娘手脚搽了,然后才脱去自己破烂的鞋子,背过身去搽。

入夜,言清漓睡得轻,迷迷糊糊间听得一阵窸窣声响,之后忽然觉得眼皮变暗,她睁开眼的同时,陆眉已经攥住了一个流民的手,才向下折了半寸,那流民便已大叫起来,大概是觉得若被折断了手,这流民就更没活路了,陆眉心生恻隐,将人给踹了出去。

穷山恶水出刁民,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就算这些人从前可能是些淳朴的村户,在外流亡许久,为了生存,恐怕也不会有多善了。

白日里陆眉发现这些人总盯着言清漓看,便一直都很警惕,方才他只是假寐,果然,就有人来翻他们的包袱。

好在里头就是几件衣裳,银票都在他身上,与这些人同处一座庙,陆眉本不想声张,以免闹僵,还以为那人翻不出东西便会自己回去,谁知他竟将手伸向了她。

“谁若再敢碰我娘子一下,我必取他性命。”

人都是欺软怕硬的,不吓不会老实。

这下所有人都精神了,言清漓也彻底没了睡意。

偷东西的是个中年男人,因长久没吃过东西,骨头咯嘣脆,被陆眉踹到墙边后半晌都起不来,不断抱腹呻吟,那白发老头跑过去喊着“儿啊儿”,见陆眉是个有身手的,也无人敢过来理论,那些流民都缩在庙的左边,看向陆眉的眼睛里皆有恐慌。

阿福也被吓得不轻,清楚原委后,她鼓足勇气凑过来向言清漓解释,说大家都饿坏了,许是白日见你们有干粮,便想偷拿,也是被逼无奈,还觑着陆眉,给那中年男人说情,说他是村老的儿子,会打猎,先前都是他去猎野物的,大家才能活着走到这里,转头又让言清漓不要害怕,说他们陈家村里的都是好人,大家都是好人。

一夜再无话,次日天刚亮时,这群流民就又相互搀扶着返回善亭县,等着官府放粥。

言清漓与陆眉走在最后,与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可是到了城外等来等去,等到日头高升,等到官府撤了粥棚,流民散去,再等到日头西斜,也没等到马家来人。

“许是进城忙着安顿呢吧,再等一日,若明日还没人来,我们就走。”言清漓安慰陆眉,可是两人都知道,兵荒马乱的,旁人随口的一句承诺是信不得的。

即便如此,两人还是又回到了土地庙,准备明日再来一趟。

回去时已经很晚了,令人意外的是,庙里居然飘着食物香,陈家村的人正在围着火堆吃东西,木枝上串着肉在火堆上烤,发出滋滋的轻响,他们还不知从哪又弄来口锅子,正在煮汤。

陆眉与言清漓回到庙中右侧的老地方坐下,许是太久未沾荤腥的缘故,听着那些流民吧唧吧唧咀嚼的声音,她居然感到有些反胃。

回来时陆眉与人换了干粮,她本想偷偷塞张饼给阿福的,见陈家村的人大口吃肉,心想也是多此一举了。

扫了一圈没见到阿福的人影,只看到她娘,那妇人额头又被打出了新伤,脸颊高肿,正神情木讷地缩在角落里。

瞥见阿福爹正与其他男人吃东西,言清漓便去到妇人身边。

这世上就是有许多狗杂碎,身为男人,在外无能,回家也撑不起家,便只会冲着妻女撒气找威风,言清漓过去,向那妇人悄声问:“你伤到哪里了?阿福呢?”

妇人毫无所觉,呆滞地看着不远处的火堆,言清漓问了几句她也不应,无奈下,她便将那张饼悄悄塞在了妇人的背后。

回去与陆眉刚准备吃东西,昨日翻他们包袱那名中年男人便一瘸一拐地过来了,手中端着碗肉汤,讨好地说回来的路上遇到野鹿,这肉汤是给他们赔礼道歉的,还听说他们也想去越州,便邀他们一起走。

得,这是看上陆眉的身手,想寻求庇护了。

并非挑剔,可言清漓看着那碗黑乎乎的肉汤,竟然没有分毫食欲,但人家既然好意送来,也不能白白浪费食物,便想着喝一口,将剩下的给陆眉,他都很久没吃过肉了。

刚抬起碗,嘴唇尚未碰到碗沿,那雕塑般木讷的妇人突然疯了似的冲过来,将她手中的碗打翻了。

那中年男人骂了一声,也不嫌脏,心疼地将掉在地上的肉渣赶紧捡起来吃了,阿福爹气得直接过来狠狠甩了阿福娘一巴掌:“你这疯女人!还有完没有完!”

话音刚落,火堆旁忽然有人发出惨叫,然后捂着肚子倒下,接二连三地,其他人也纷纷如此症状,那来送肉汤的中年男人也已经直挺挺跪倒在地,向一旁栽去,正蜷缩着身体嗬嗬抽搐,眼耳口鼻均在向外流血。

那妇人却坐在地上大声嚎叫,不知是在哭还是在笑。

这些事几乎都发生在同一瞬,言清漓正懵着,忽然在脚边那堆黑乎乎的肉汤中看到了一块白色碎骨。

鬼使神差的,她俯身捡了起来,对着火光细看,居然是颗豁了口的牙齿……

——婶子阿姐们一个一个都没了,阿娘说,她们是被官兵给抓走的。

——村里有人会打猎,偶尔运气好时猎到野畜,大家伙也能勉强吃几顿饱的。

言清漓脸上骤然褪去血色,尖叫着将那颗牙给扔了出去,旋即整个人天旋地转,扶着墙呕吐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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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三十四章我要脱你衣裳了

腹中空空,她不住干呕,呕到咳嗽,陆眉赶紧过去扶住她,转头问阿福娘∶“你下毒了”这妇人哪能弄来令人七窍流血的毒药,唯一的可能就是言清漓给阿福冻疮膏时说的话叫她听去了,也不知她后来是怎么拿到手的,陆眉猜,应是昨夜流民偷翻他们的行囊时,不慎滚出去一瓶,被这妇人给藏下了。

阿福娘瘫坐在地上哭着大笑,幼子在她怀里,扒着她胸口哭,想来是没奶吃饿的,哭声很小,淹没在阿福娘似笑似哭的诡异嚎啕中。

她也不睬陆眉,半疯似的痴念着“死吧……都死吧……早就该死了……”

念了半晌后,她忽然抱起幼子冲向了火堆,大叫着踢翻了那锅肉汤,又踢散了火上烤着的肉,烧着的木柴散在庙中各处,很快就起了大火,阿福娘自己也被火撩着了,她却不知疼,变成了火人仍在那些尚未断气的流民身上猛踩“都死都去死”

看着阿福娘怀抱幼子在火海中疯癫绝望的身影,言清漓想救她,可寒意不住从脚底沿着脊骨在往上窜,她牙关颤抖,冷汗岑岑,腿软得根本动不了,闻到焦肉的味道,又开始干呕。

火势渐大,陆眉急忙抱起她离开了土地庙。

身后,火光重重,阿福娘如厉鬼般的尖叫仍然隐隐传出来,这里离善亭县不算太遠,城守兵若望见起火,极可能会赶过来,陆眉没回头,立即抱着她向山林里逃。

等到那座土地庙彻底消失在视野后,言清漓僵硬的身体才逐渐松软下来,她叫陆眉将她放下来,胸闷得厉害,便慢慢走去一棵树前大口呼吸。

她记得阿福说过,她娘给她取这个名字,是盼她长大后能有福气,所以,这便是她的福气吗?

阿福还说,他们陈家村里都是好人,大家都是好人,那么,这些就是好人吗?

真是可悲又可笑。

她仿佛又在洁白的雪地上又看到那碗黑乎乎的肉汤,看到那些流民围坐在火堆前,红光满面吃肉的模样,耳中传来他们吧唧吧唧咀嚼的声音,腹腔顿时剧烈收缩,她急忙又捂住嘴。

她早该想到的。

这一路,她与陆眉根本没见过一只野畜,陈家村的人流亡了四个月,怎么可能那般幸运,能时常猎到野味充饥。

陆眉踩着雪来到她身后,轻叹:“在陇西,饥死者十之五六,穷苦百姓无钱买米,为了生存,割尸果腹的大有人在,我们刚刚从雍州改道来陇西时,我便时常看到有人将路上刚死不久的流民尸骨抬走,后来又在村落集市上看到有人在卖腐肉,叫价竟比一斗米低得多,你可还记得荒村中那名差点被山贼带走的老伯?”

言清漓低着头没吭声,陆眉知道她在听,便继续说:“那些山贼并非要将那老伯卖去做苦力,而是……”

话止于此,他抿抿唇道:“只不过那老伯年事太高,又瘦得皮包骨,没有价值才会被丢下,其实,像陈家村这样的流民,在陇西并不是少数,有时候人为了活着,什麽事情都做得出来,人性是经不得考验的。”

听了这些话,言清漓感觉头晕沉沉的,她嘴唇轻轻颤抖,问道:“那为何都是女人与孩子?阿福才十三岁,他们怎么能……怎么能狠得下心……”

女人与幼童鲜嫩,自然要比男人与老者更容易入口,在集市上的叫价也要更高些,可这些对于陈家村的人来说,应当是不在考慮当中的。

陆眉神色悲悯:“陈家村村民彼此熟识,这种事,总要有一家先起头,今次我家出一人,下次就轮到你家,试问,谁又甘愿去献身?所以,只能是一部分人达成共识,继而向那些被蒙在鼓里,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下手了。”

此刻,陆眉想起那些流民大多数时候都是盯着言清漓看,想来原本是该轮到阿福家了,恰好他与她及时出现,这些人便中途打起了她的主意,昨夜那个中年男人朝她伸手,应该就是想悄无声息带走她,之后没想到他怀有武艺,惧怕他的威胁,这才不敢再动她,于是,就又变成了阿福。

陆眉见她如泥塑般,扶着树半晌不动,这些话更不敢叫她知晓,绕到她面前安慰,见她鼻尖与眼睛都是泛红的,他亦是难受不已,自责无法照顾好她:“我便是怕你知晓后会恐慌受吓,路上才鲜少让你下车,也没有与你说过这些事,都怪我,若早知如此,就不该带你走陇西。”

这怎麽能怪他?她两世都算平民眼中的富家小姐,最远只去过越州,是她对世间百态见识太少,一时震惊,难以接受罢了。

“我没事。”言清漓摇摇头,伸手抹了把眼睛:“我们快走吧,免得官兵搜过来,明日也不回善亭了,我们早些离开这里。”

匪盗横行,原身言小姐殒命匪贼刀下,从越州来盛京时,还见到过不少奔徙讨食的灾民,她以为黎民疾苦,就莫过于如此了。

可逃亡这一路,看到饿殍遍地,尸横遍野,她又万分震撼,重新认识了“疾苦”二字。

而今,她居然亲眼看到了人食人!看到阿福爹麻木不仁地捧着冒油的血肉在吞食,仿佛捧着的不是自己的女儿,而是一头牛、一头羊、一只鹿、是个可以任人宰杀烹食的牲畜!

她真不知该如何形容这荒诞惨绝的世道了,比起阿福,比起胡芍儿、比起李虎、比起陈家村的流民,比起那些死于战火饥寒的黎民百姓……她能两世不愁衣粮,有父母和爱人的相伴,已是幸得多了。

她走得急,几乎是小跑的,陆眉忙追上去:“清儿!”

“我没事,我真的没事……”说完,她便身子踉跄,向前栽去。

陆眉及时托住她,这一碰,顿时心惊。

寒冷的冬夜,她的身体居然在发热,手脸更是滚烫,方才抱她出来时还没这般严重,陆眉急忙将昏昏沉沉的她背到背上,到处寻找安身之处。

……

到处树影憧憧,陆眉也不知自己走去了哪里,终于在走了近两个时辰后,他看到一间黑漆漆的土屋,荒郊野岭的,原以为是被人遗弃的屋宅,到了近前却发觉屋外雪地上有脚印,院子里还堆着两捆柴,竟是有人住的。

有人住更好,至少能有口热的让她喝,陆眉连忙去叫门,怕里面的人以为是贼人,还特意说明来意:“有人吗?内子发了高热,望能留宿一夜,在下定有酬谢!”

叫了好久也没人应,他也顾不得擅闯民宅了,正想破门,门便吱呀一声裂开道缝,一名五六十岁的老妇人攥着把厨刀探头探脑地向外瞧,借着月色,看清楚是对年轻夫妻后,她也没有放松警惕,而是问他们打哪来的,有病为何不去城里,跑到山里做什么。

陆眉赶紧解释,说他们急着去越州投亲,连夜赶路,马车却被流民给抢走了,妻子受冻又发起了高热,他来不及再赶回善亭去,在林中迷路,走着走着就看到这里有间屋子,便急忙奔了过来。

老妇人朝陆眉背上扫了一眼,见那女子软软地趴在他肩上垂头闭眼,又见这男子面有急色,不像是装的,便打量着陆眉问:“你有什么酬谢?”

陆眉忙腾出一只手从怀里摸出张银票,五百两的,给了那老妇人。

这样的银票马老爷赏了他六张,以如今的粮价,三千两也就等同于过去的五百两,且那马老爷也不是真傻,给的是银票而非真金白银,如今到处打仗,银票说白了就是张纸,届时还能不能从钱庄换出银子来都不好说。

好在这老妇人懂得不多,见是银票,大喜若望,五百两如今能买到一石米,省之又省的话,能熬上半年呢!

老妇人立刻变得古道热肠起来,不仅将自己死去儿子的屋子腾给了他们,还给煮了姜水,又捧了一碗由树皮磨粉做成的糊糊过来。

言清漓已经烧得糊里糊涂,不断说胡话,这年月就别想着烧酒了,陆眉请老妇将雪水煮开,用来给她擦身消热。

这事他原想请妇人代劳,可他俩是“夫妻”,若叫旁人来做,岂不露馅?犹豫片刻,他只好慢慢去解她的衣裳。

堂堂“身经百战”的盛京第一纨绔公子,居然在刚解开姑娘家的一颗盘扣,便已面皮火热。

虽然他不止一次瞧过她的身子,可那都是事出有因下的无奈之举,也是经她同意的,此刻望着不省人事的女子,想着稍后还要将她脱个精光,陆眉收回手,总有种在趁她之危的愧罪感。

可她再这般烧下去,烧不死也要烧傻了,想了想,他在她耳边低声附语:“清儿,这里没有药材,我无他法,只能……”

她神志不清,解释也听不见,陆眉叹了口气:“我现在要脱你衣裳了。

—【题外话】—

最近过于沉重,我都写郁闷了,要不下章来点甜蜜的酱酱酿酿调节调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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