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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管家不听,还是给了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阿叁笑呵呵,接过钱就走:“Hun,Hun.”
不待人走远,方管家的一把老骨头弯下,将阿牛扶起来。阿牛单脚而站,拍去身上的黑灰,方管家递一张手帕过去,问:“小鬼,你这是犯了什么事儿?”
“他们说我随地大小便。”阿牛拒绝接过手帕,继续用他那不干净的双手拍灰尘,勉强拍干净,往旁边吐一口唾沫,顺便把嘴里的泥土吐出去,“不是我,我只是路过,随地大小便的瘪叁跑了,他们就反过来抓我,你不应该给他们钱的,就算给,也给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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租界章程规定了,大便罚一元,小便罚叁角,方管家直接给了叁元,也难怪阿叁会笑嘻嘻地说HunHun了。
“这些阿叁不能惯着。”阿牛垂眸低语道。
这句话,死去的甄钰曾也义愤填膺地说过。
方管家不在意那一元还是叁元的事情,扯了阿牛的袖子,塞给他两元钱,说:“去仁济医院,住院楼3087号房,我家少爷在哪儿等你。也快到吃完饭的时间了,路过街边碰见卖馄饨的,就捎两碗过去,这钱给你坐车和买馄炖用。”
“顾二爷吗?”阿牛谨慎地确认一遍。
“是啊,我也不知有什么事情,你去一趟就是了,记住了仁济医院,住院楼3087号房。”
方管家无暇再在这里逗留,说完,匆匆往巡捕房里去,头也没回。
阿牛袖着两元钱,踩着地上的房屋影子步行。
一晃十来年过去,那些阿叁德性如故,一点也没变。
阿牛扭一扭受伤的骨头,扭出一阵疼痛。
这不是第一次被阿叁追打了,第一次被追打时,他的身份是一个在尚仁里的堂子干杂活的小鬼。
阿牛和甄家姑娘在城隍庙里相识,那会儿甄家尚是生意人,兜里有几块钱的,把两个囡囡打扮得波俏。
虽然姐妹俩生得一模一样,但处了一段时日,阿牛很快便分清哪个是姐姐甄钰,哪个是妹妹甄慈。
甄钰这个囡囡蛮活泼调皮,甄慈囡囡文静乖巧,且仔细瞧,甄慈的脸蛋比甄钰的肉。
俩人放在一块,一粉一绿,一静一动,怪不得要说“粉乖绿闹谢东风”了,一看就是糖堆里养出来的孩子。
甄钰话多,一开口就有说不完的话,她还常说自己是妈祖亲认的干女儿,运气不差,因为妈祖会庇佑自己,所以遇到困难的事,她都要挡在妹妹面前。
平日里甄慈就坐在甄钰旁边,两手藏在袖子里,听姐姐说话,时不时点个头,眼睛慧黠的眨一眨,说一句:“姐姐说的对。”
阿牛没上过一天的学堂,大字不识几个,甄家姑娘心肠热,常给他讲学堂上的事情,说夫子如何凶,也不忘把学到的知识教给阿牛:
雪堂(sitdown)请侬坐;
翘梯(tea)请吃茶;
烘山芋叫扑铁秃(potato);
东洋车子力克靴(rickshaw);
夸人要用那摩温(numberone);
跑街先生杀老夫(shroff)。
学了一段时间,他也能读些书了。
……
在堂子里干活,一天吃不到叁餐饭,吃也是吃客人盘子里剩下的,只有逢年过节,才能吃些肉瓜子。
饿着肚子干活,阿牛常因力气不足而犯错,比如洗碗洗到一半,手劲儿突然没了力气,那些碗盘就在地上摔成了粉碎。摔碎一个,干瘪瘪的背部就得挨阿红姆妈手中那条浸过盐水的柳条毒打。
夏日遭打的话命会亏了半条,咸汗滴进创口里,和泡进油锅一样疼,疼得人偷腔抽泣,一个不注意,创口感染了,又是另一种滋味,是地狱的滋味,人间的地狱。
只一回阿牛被阿红姆妈的柳条打成重伤,发了几天热,卧病不起,吃的是菜粥,米见不到几粒,也没有油水进,肚子里边直到肚脐周边,都是酸溜溜的,日渐消瘦,再过几日,小便时竟下了血水。
阿红姆妈见情况不对,也忽发心善,给了他几元钱让他自己出门看病。阿牛不愿就这般死去,换上稍干净的衣服去马路里寻医生,路走了一半,头昏昏,喉燥燥,随便寻了一面墙,靠在上面喘息。鼻尖闻得一股臭气,仔细一闻,那臭气里又夹杂香气,使人愦愦欲吐,扫视周遭,这才恍惚发现自己站在了公坑旁。公坑的墙壁上用红墨水赫然写着一些忽悠人的话:
天皇皇,地皇皇,吾家有个小儿郎,路过君子念一遍,一唿困到大天光。
出卖重伤风,一见就成功,价格低,速来。
还有一些招贴,上头写着专医梅毒、阳萎、白带一类的病症,底下还有自夸医术的话:负责断根,无碍生育。
……
阿牛吸着鼻涕,专盯着“出卖重伤风,一见就成功。价格低,速来”的话看,这句话旁边还写了四个大字“同慈医院”。
同慈医院在附近,阿牛吸一口气,往医院走去。
这同慈医院只有店面一小间,与马路上其它医院一样,没有先进的器具,和医技好的医师,挂个夸大无比的招牌就说自己是医院了,专门吃人血的医院,这些医院唯一能看的病是花柳病,当然也只是给你胡乱打一针六零六罢了,比在街上乱窜的关亡婆还能吃人血。
阿牛一心求医,哪知这些医院背后的肮脏,进了同慈医院,医生见他血色似鬼,不多问一句话,就拿起针头给他打了一针叫不上名字的消毒水。
……
竟有种十月份就可以结局的错觉
这周努力写的话娘姨就会下线。
阿牛下线应该是下下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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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针注入皮肉里,阿牛并未觉得身体比前一刻轻松了。阿红姆妈给了两块钱,这针的费用,医生厚脸皮索了一元,还有一元钱,当是药材费。
医生开了几副药,吩咐阿牛一日叁帖:“喝完既瘥。”
口气敷衍,而后不再搭理阿牛的状况是好是坏,忙着给下个来人看病。
后面的人进门就把西得见不到的胳膊露出:“戳药水!”
听到“戳药水”叁个字,阿牛不敢再在医院里逗留,屏住呼吸,拿着药走出医院。
一出医院,头顶直照到太阳,登时目眩头晕,两腿还有些发冷,奇怪了,明明下身穿得严严实实,怎会感到冷。
阿牛自问。
回堂子的路上,大路太阳大,阿牛拐进一条约摸尺来宽的弄堂里,想抄小路走,越往里走,一股臭酸味钻入鼻子里。
到了一处拐角,不防头撞见一个堂倌,穿着丝不丝棉不棉不中不洋的,公然露着第叁条腿在不是公坑的地方上小解。
小解的地方,上头还工工整整写着“此地不准小便,如违送捕究办”几个可怕的大字。
那堂倌是急昏了头脑,膀胱轻了,提头才见到墙上的字,心里一个抖索,手臂上的鸡皮疙瘩都生起来。才然要把第叁条腿收起来,那阿叁从拐角处出现,骂骂咧咧,挥着棍子来抓人。堂倌听了这声音,两下里受惊,提着裤子撒腿就跑,跑得着急,被那地上的石头绊住,裤子落地,合扑一跤,和迎面走来的阿牛面贴面的跌成一团,两人闭着眼睛呻吟哎哟疼痛,一时分不开。
阿叁不问情况,就把二人一同抓了起来。
弄堂里不少人将黑墙当作绣榻,穿着衣服在哪儿搂抱轻吻,不知廉,不懂耻,阿叁弄出这么一个动静,人如林中的飞鸟,遇巨响而惊散。
阿牛被撞了个实在,愈发头昏,一双眼睛,一米之内的东西看不清,微能辨个形状轮廓,一米以外的东西就是一片模糊。
阿叁瞧他们的打扮,破布破鞋加身,定交不出那一元、叁角钱。冷笑了声,也不开口,脏兮兮的靴尖照准他们的肋下踢了叁四脚,再拿绳子困了他们的手,就要送进巡捕房里禁锢半日。
禁锢期间少不了挨顿打,阿牛身子情况如此,再挨顿打,就能找人替他收一收尸骨,他心思一起一伏的,想为己分辩,自己没有违了租界章程,他还没酝酿好言语,反倒堂倌先把唇瓣一张开,哼了个声,只一字未吐,险就遭到巨掌批颊:“闭嘴!你真恶心。”中文说得甚是别扭。
阿叁举起的手在半空中顿住,看了看四周有百姓在围观,百姓的力量无穷大,惹毛了拿枪火都压不下,心里一虚,最终没有落在堂倌脸上,要打也得进牢里再打。
堂倌有说不出的苦处,可这点苦处在有意凌虐人的阿叁面前就是一通逃脱的借口而已。
二人就这般身不由己地被送进了巡捕房里。
章程里道是不给钱就禁锢四个小时,有人破钞来赎,来讨人情,就能立刻走人。这四个小时,于坐牢的人来说无疑是煎熬,那些穿着号衣看守的人,瞧你哪点不顺眼,可使劲的揪着不放,或是嘲笑,或是辱骂、鞭打,出声就是乞儿嘴,不出声是脑子有问题的小哑巴,无事生事。
蹲了一个小时左右,身旁的堂倌趴在铁栏上想求阿叁宽容放他出去。他是一个给人打手的堂倌,无故旷工,到头来只能被辞退。但眼往隔壁扫去,堂倌闭上了嘴巴。
隔壁的铁栏里,几个提着诸葛灯的阿叁,穿鞋硬邦邦的皮鞋,围踢一名偷手。
诸葛灯明亮,踢踹声十分有节奏,那偷手的呼喊声,凄惨沙哑,尾椎骨被踢中,齿缝就滴溜出血来。
听着、看着,阿牛觉得骨头散架了,瘦怯怯的身子蹲下去,靠在墙根上一面拭泪,一面胡想。摔跤时糊了一脸的泥水尚未洗去,凝固在脸上,堵住呼吸的毛窍,皮肤变得紧绷,反手一擦,却擦不干净。
约莫过了二十分钟,隔壁的一切声响骤然间消失了,那些阿叁,一个接一个朝着阿牛所蹲的铁栏里走来,当头提着诸葛灯的阿叁二话不说,兜那堂倌的胸口就是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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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脚登在胸口上,足底的劲儿,足以将那颗红肉登碎了。
堂倌捂住胸口,躺在了地上吐唾沫。阿叁嗤笑,嘴里的字眼全是骂中国人的。
阿叁的下一脚,眼看就要登上阿牛的胸口,斜刺里又来一位提着诸葛灯的巡捕,这巡捕不是印度人,面相生得与中国人极似,五官淡雅,身材削薄,他制止那位阿叁的动作,虚晃手中的诸葛灯,照蹲在墙根上的阿牛,用熟悉的乡音,问:“阿牛是吧?”
阿牛只点头,未语一字。
那名巡捕放下诸葛灯,与阿叁絮语一阵,接着就把阿牛带了出去。阿牛大着胆子从墙根上站起来,跟着巡捕离开。走出牢门好长一段距离,巡捕才开口说道:“有人来赎你了,赶紧走吧。”
步儿转到门首台阶前,巡捕不再继续前进,转身就走。阿牛往前一步走,走下了一级台阶,眼角就见到不远处甄钰和甄慈的小脑袋从石堆里冒了出来,旁边还有一个不面生,满脸堆笑,提着个小竹撞的妇人。
阿牛将那名妇人当作是甄家姐妹的老家儿。
阿牛偏偏倒倒走下台阶,甄钰从石头后跑出来,提裙上迎,兼纵带跳的,活似一只出来觅食的小喜鹊,扎在头上的两根彩绳和裙下的那双虎头鞋,也似活过来了一般,一颤一颤个不住。
甄慈迈着小步,牵着那位妇人的手,紧跟其后。
年龄相差不到两岁,甄钰的身高才到阿牛肩膀处,说话时会扬起小脸来:“阿牛哥哥,你还好吗?”
“你们怎么来了?”阿牛只是奇怪她们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小慈说看见你被抓进牢里了,”甄钰顿了顿,“姆妈说了进牢里,多半是要受伤的,里头的人都是低物件,所以就来救你了。那些人横竖就是要钱,给钱就是了。”
甄慈盯着阿牛问:“阿牛哥哥,听说,你是因为随地大小便,所以被抓了起来吗?瞧你心实,可也忒不爱干净了。”
见问,阿牛脸蛋一红:“呀呀乎!呀呀乎!”
自觉好别脚,一通呀呀乎后,支支吾吾把事情解释了一遍。
甄钰也详细解释了自己为何出现在这里。
今日起床,姆妈身子突然不爽,但膝下的姑娘又好吃糖炒栗子,姆妈只好让家中的娘姨带着她们去买。
叫的是金素娘姨。
那会儿金素未更姓未更名,姓白,名舞丹,甄钰管她叫舞丹娘姨。
甄钰见姆妈身子软无力,主动留在家中照顾,让甄慈跟着娘姨去买。
糖炒栗子买好了,阿牛被巡捕押着去了巡捕房。
回到家中,甄慈洗干净手,坐在石凳上剥着栗子,把所见所闻说了一通:“会被抓到哪儿去呢?是警察局吗?”她们庚齿卑,不太懂租界里的章程。
姆妈揉着胀疼的太阳穴,也在一旁听。听到最后,从装茶叶的砂壶里抄了茶叶,装到茶杯里,而后用岔了的声儿说:“小慈口中的阿牛,进的应是上海巡捕分房,唉,白身人进去,不管事犯大的还是小,还是白客,通常先来一顿打,以前嘴里挂着’牢拉的’叁个字骂人,也不是随口骂骂。竖着进去,没准就横着出来了,在里头总会被扳差头,夜间不经意扯呼,也是落得打一个字,他们不通文墨,只会动武,打出吊入,拿着棍子批点你,你也没处躲,四处都是黑墙铁栏,除非你有凿洞的本领。总之,想安然无恙从巡捕房里出来啊,要弄手脚、破万钞,这就是巡捕房。比巡捕房更可怕的,是提篮桥监狱。如果进了提篮桥监狱里,拜张良、问韩信都无用了,进这里头的人,不是死刑,就是判处无期徒刑或是十年以上的徒刑,这所监狱硬是将人和世间割裂开来,规矩多得让人绝望,吃的是续命饭、记日菜……”
上海提篮桥监狱,也称西牢,是个残忍无人情味的监狱。
说到这里,甄钰与甄慈都傻了眼,四只眼睛水汪汪的,她们害怕得流下了眼泪。
巡捕房已经够可怕的了,姆妈又说那提篮桥监狱更可怕,万一哪天不小心犯错进去了,可该怎么办。
姆妈懊恼自己的话说多了,挼热了手,把姐妹俩的脑袋摸了又摸,呵呵笑:“哈哈,但提篮桥监狱有规定,是不能困女子的,姆妈的乖囡囡,你们不用怕的。”
甄钰和甄慈是一片热心肠,听了姆妈的话,擦干净眼泪,溜回房间,翻箱倒柜,找出私藏许久的肉里钱,念着从城隍庙里听来的一句“阴骘能回福”,决心要把阿牛救出来。
姆妈的话,改了又改,我想……往后应该会用上的。前面也有提到西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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