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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几分意外,酒醒了大半,盯着他瞧了片刻,一时不置可否。
刘瞻借着军功漫天要价,本也没指望雍帝答应,只是故意先将价码开得过高,随后再退一级台阶,这样无论之后再选何处为封邑,雍帝都更易接受。却不料片刻后雍帝点点头,“也好,那就选在洛阳罢。”
这次反而是刘瞻吃了一惊,忙抬眼去看雍帝神色。他虽为雍帝亲子,可同雍帝相处时,往往比一般臣下还要小心,若非必要,几乎从不敢正视于他。可他终于抬起头时,不曾见到预想中的严厉甚至嫌恶之色,反而瞧见一副再寻常不过的神色——就和每个父母看向自己孩子时一样。
他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洛阳乃中原腹地,西扼雄关,父皇不忌惮么?”
这话放在平时,他决不会问出,因此一开口便已生悔。雍帝闻言却哈哈一笑,“知子莫若父,我还是知道你的。”
“这些话你从来不问,因此我也从来没讲过。”他瞧着刘瞻面上的复杂之色,笑了一笑,又道:“你不知道,当年你出生不久便害了重病,险些没救回来。当时没有战事,我正在长安,怕太医不顶用,又在国中为你遍寻良医,还曾亲自喂过汤药,一闲下来便去看你,几宿不曾安睡。”
“你在我面前始终拘束,我也知道缘由,只是——”雍帝两眼瞧着他,叹了口气,“你想想,始皇帝发扶苏于上郡,将数十万大军交与其经营,难道是猜疑忌惮之故么?几十万军权,岂能轻易让人染指?”
他虽是在说始皇,其实却指让刘瞻去凉州之事。刘瞻心中一震,半晌说不出话来,只愣愣地瞧着雍帝。过了好半晌,忽然哽咽,却仍无话可讲,几次想要流泪,又几次忍了回去,脊背不住颤抖,却不发出声音。
雍帝摆了摆手,见他不欲在自己面前失态,便给他一个台阶,“时候不早,我还有别的事情,就不留你了。你若不想宿在宫里,我着人给你写个手令,你好出宫去。”
刘瞻走出殿外,仍有几分怔愣,一团湿气扑在脸上,才知外面下了小雨。天上云雾浅淡,月亮仍露着半角,雨细如雾,笼得宫中四面飞宇濛濛。他心中激荡,疾步下殿,望宫外而去。
他想要早些回府,几乎一刻也不想多等,可嗅到混着尘土的水气,鬼使神差地,又命车架掉头,转了方向。他想起前年的那个秋天,也是一个雨夜,他从宫中出来,心中不平,有意绕路,转到一个小巷。那时雨脚“扑扑”地打在车上,恨不能将车顶击穿,狂风摇撼着车身,轮子在石砖上呻吟。
车忽然停下,他打开车帘,瞧见一只欹斜的纸灯笼,在雨中透着朦胧的光,稍转视线,就在灯笼旁看见了张皎。他打着一把伞,站在雨中的小巷,暗淡的月光斜照下来,细雨混着银粉般的光,飘落在伞上,为它镀上薄薄一层静谧的银色。他的面容隐在伞下的阴影中,又被雾霭模糊开,看不真切,只能瞧见一道黑色的影子,并不着力,却透着挺拔之意。
刘瞻跳下马车,两步走上前去,“阿皎,你怎么在这里等我?”
张皎摇摇头,“只是想起这里,就来瞧瞧。刚才听见马车声,不知来人是谁,就等了一阵。”他移开了伞,将刘瞻置于伞下,细雨和月光没了遮掩,落在他额头、眉毛上,让这张一贯没什么表情的面孔显出几分柔和。他又道:“但我想会是殿下。”
刘瞻忽然滚出热泪。
一座重逾千钧的大山忽地从他肩头卸下,可随后一种更大的力量拔地撑了起来。这会儿他不必再借旁人的眼睛,也不用再找什么镜子,只拿他自己的眼睛热泪奔涌。他流着泪,却觉身上换了一副铜皮铁骨,明白从此天宽地广,再不必画地为牢,心为形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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