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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往窗边走,道:“重云殿高,我们在殿里等着,一会儿就能看见华林园里有灯亮了,会有几队宫人提着灯笼走过去,往外看就能看见一串小亮点儿。”
荀靖之往窗外看,看见天色变成了暗蓝色,只有西边的天边亮着一抹金色。黑色的树影矗立在园中。
荀靖之察觉到陛下今天有些落寞。
陛下说:“八郎,你不找你的朋友了吧。”
“舅舅,我……没办法找一个死人。”
陛下负手立在窗前,“第五家不该有那样的结局,满门忠烈……天道有时真是不公允啊。你杀了那个人,我知道你心里有恨。我听说他和你好友失踪的事情有关。他死了,你还恨吗?”
“舅舅,我不知道恨谁。”
陛下看了自己的外甥一眼,温和地笑了一下,问:“为什么?”
“舅舅……我不知道恨谁,我恨‘人们’,‘人们’到底是谁,我不知道。一支乱军带走了我的好友,他们是‘人们’,一群人,无法追究到一个个人。‘人们’和‘空无一人’有时候是一个意思,没有一个具体的人会为那件事负责……我该恨谁,恨一支空有其名、早已无人的军队么。舅舅,我的恨空无一物,杀死其中一两个人后……我只是察觉到了向‘人们’复仇,是一场徒劳。”
“徒劳。”陛下抬头看天,说:“八郎,有时候我觉得,我好像做什么,都是徒劳。明夷三年,就是在这一天,你的弟弟、我的儿子……病重,是水痘,过几天他就离开了人世,他还很小。那么多年前的今天,我觉得疲惫极了,你舅母在屋中抱着你奄奄一息的表弟,你被围困在夏口,我真害怕又会有亲人会离开我。我迷失在这深宫里,在宫里走啊走啊,不敢停,那天我走到了华林园,觉得静悄悄的。我问和我一起走过来的宫监,怎么园里不点灯呢,我遇到了一个宫人,在树底下哭,她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哭,但是她觉得害怕,她感受到了这宫中的可怖气氛。我在宫里走路,觉得一切都像梦一样,这不是好梦。”
陛下问荀靖之:“八郎,你会想的你的朋友……你想起过你的二舅么?”
华林园中出现了打着灯笼去点灯的宫人,从重云殿向下看,一点一点亮光像是流萤之光,渐渐在漆黑的园中扩散开。
二舅……哀太子。荀靖之不说话。
陛下说:“你恨他,是不是?我亦恨他,”他说着偏了一下头,眼眶微微泛红,“可是他是我哥哥呀!”
“舅舅……”
“唉,八郎,那天我看着黑漆漆的华林园,想起我和哥哥在太极宫中奔跑。我小时候,天色黑暗,但是不沉重,我们跑得那么尽兴、那么尽兴……我小时候,一切都那么好。父亲考我们为君之道,我心想我一辈子也不当皇帝,我不用学……姐姐背:君不与臣争功而治道通矣①,我瞎想,心想君不和臣争功,那荔枝道怎么就修好了呢,这有什么关系吗?父亲要我释义,我不会,父亲听了我的解释,罚我抄书。你二舅帮我抄书。我们抄完了书,在太极宫中玩儿啊、跑啊。”
陛下对荀靖之说:“八郎,我想了很久,我想告诉你,不要那么恨你二舅。如果那时在位的不是他,情况可能不会更好,而是更差。姐姐去世……是我太懦弱。你母亲去世前几天,和我说近来觉得疲惫,我去见了你母亲,见她唇色发紫,可我没有多想,我后来才发现那是心疾发作前的警示,唇色发紫,是心血不足的征兆。随后你母亲去世,我就在长安,第五内相说自己有诏书,求我去叫你姨母回京,我不敢。我的懦弱害死了很多人。我可以肯定地说,你母亲的去世和你二舅没有任何关系。如果你恨你二舅,其实也该恨我,我的无所作为是在助纣为虐,我亦是始作俑者。”
宫变前后,第五内相……找过当年的齐王。齐王无所作为。
陛下陷入了阴影中,说:“八郎,我常常后悔,明夷三年,我再次后悔,我坐在华林园的阴影里……我想是不是当年我有胆量一些,一切都会不一样,父亲不会失权、哥哥还活着,我不会是左支右绌的皇帝。”他说:“直到明夷三年,直到那天夜里,我才发现,很可笑,我还在想着逃避。我希望姐姐还在、哥哥还在、父亲还在,重担不要落在我身上。”
陛下抬头看向自己的外甥,说:“八郎,我是一个无能的人,我的无能让你吃了苦头。你不该挨一顿罚,不该受周家的气——连一个幕府中的谘议都敢抽门阀子弟一马鞭,见了皇帝依旧说自己没错,可是一位郡王竟然不会还手。八郎,我们分开了很多年,你好像和我不太亲近了,可你不用觉得自己为我添了麻烦。你是荀家的子孙,不需要受其他人的气。这气由我担着,也就够了,我既然是天子,就要有这样的气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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