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恩差点淹没在突如其来的强烈焦虑里。这不公平,他还没有喝够,他很快就会死于饥饿,难道对方看不出来吗?女人低声对他说话,好像要劝一只顽固的小山羊走下山坡,但不知怎的吕西恩一个字都没有听懂,字句在他脑海里互相缠绕,扭曲成陌生的形状,这不应该,语言是他面对这个世界的唯一武器。舱门关上了。吕西恩喘着气,蜷缩起来,分不清胃里的感觉是饱足还是疼痛。
他不确定自己到底是想到了还是说出了菲利普的名字,很可能是说出来了,因为有人靠到他身边,握住他的手。他听见菲利普的声音,打成死结的词语终于松开,重新变成可以理解的话语。
“你没事。”菲利普在他耳边喃喃,“睡一觉,我们会没事的。”
这一觉不像睡眠,更像一脚踩空,滚落长长的楼梯。吕西恩能感觉到海潮起伏,但那只是他那具饥饿的、无用的身体。他本人在水稻田里奔跑,踩在及脚踝的水里,水花四溅。淤泥在脚底滑动,他踩倒了秧苗,他会为此惹上麻烦的,但现在没有时间思考这件事,他必须继续往前跑。号角声响起,从背后来的,庞大的战船轻松滑过浅水,不是一艘,三艘,竟然没有在泥浆上留下一丝痕迹。有人开枪了,吕西恩清楚感觉到子弹穿过胸口,肋骨折断,就像一个被马车碾过的竹制鸟笼。
他醒来,尝到血的气味,没来得及恐慌,就再次滑进睡梦的泥潭里。接下来好几天都是这样的日子,两人像过冬的田鼠那样挤在一起,偶尔醒来,进食,睡觉,重复一遍。送来蚬肉汤的女人再也没出现过,食物从舱门底下推进来,刚开始都是汤或者粥,不多,每人一碗,等他们慢慢从饥饿的恐慌里走出来,才有面条和小块干果。吕西恩趁有人来收走餐具的时候拍门,问对方要剃刀和肥皂,外面没有回答。
这艘船很安静,他们一次也没听到过号角声,甚至也没有说话声,只有偶尔的脚步声表明船上确实存在除了他们之外的活人。下锚也是静悄悄的,两个胡子拉碴的落难者被赶出船舱,用麻绳捆着带下船的时候,夜幕已经降临。唯一的光线来自插在简陋码头边的火把,路应该是上坡的,因为吕西恩能看见第二个火把漂浮在半空中,藏在摇曳树影之间。
船上还有别的战利品。两个女人合力扛着一个木箱走下跳板,她们穿着和男水手相似的衣裤,头发削得很短,腰间别着刀。吕西恩盯着她们,但她们一眼也没有看他。箱子侧面用荷兰文写着货物种类、数量和封装地点。福建附近常有荷兰货船往返于巴达维亚和东京出岛之间。他们肯定刚刚袭击了一艘这样的船。
走在前面的海盗用力扯了一下绳子,吕西恩的下巴重重撞上菲利普的肩胛骨,两人都差点摔倒,挣扎着站稳,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土路的坡度起先和缓,转了第三个弯之后突然变陡。海风拨弄树林,一度吹来松针的气味,再往前走几步就消失了,变成柴火燃烧的烟味。海盗的聚居处在山顶上。
某种庆祝活动进行到一半,竹笛和手鼓提供了粗糙然而快活的音乐。抬着战利品的海盗鱼贯走向篝火,那是整个村子最明亮的角落。围坐在火堆旁边人们发出欢呼,笛子演奏得更卖力了。菲利普倒抽了一口气,两只黑狗从火光照不到的阴影里窜出来,在水手脚边友好地绕来绕去,在两个俘虏面前停住了,顿时变了个样子,怀疑地嗅他们破破烂烂的裤腿,发出令人不安的低吼。牵着麻绳的水手赶走了狗,把吕西恩和菲利普拽到拴马的木桩旁边,把他们背对背捆在上面,然后和其他人一起到火堆那边去了。
“待会让我来负责谈话。”吕西恩低声说,“当然,前提是他们愿意谈话,而不是把我们切开来烤成下酒菜。”
“我也没法‘谈话’,不会讲中文,记得吗?”
“我的意思是,你要保持绝对安静,我感觉这些人不会太喜欢外国人。”
篝火那边又传来一阵骚动,两个男人抬着一只油亮的烤猪出来了。
“吕西恩,就算我什么都不说,他们也能看出来的。”
吕西恩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
人们分食猪肉,油脂和脆皮香味四散。两人像小狗一样渴望地嗅着空气,吕西恩的手指发着抖,他拒绝承认是因为恐惧,宁愿归因于饥饿。菲利普碰了碰他的手背,吕西恩长长地呼了一口气,用力攥紧菲利普的手,直到对方轻声发出抗议为止。
沉寂了好一会的手鼓再次响起,夹杂着笑声,随后,不知道出于什么命令,所有人都安静了下来。一个人影离开火堆,过来解开绳子,把新鲜捕捉到的俘虏拉到光亮处,数十双眼睛齐齐落在他们身上。
吕西恩留意到地面铺了一层细沙,可能是从下面的沙滩挖上来的。几乎全部人都盘腿坐在沙地上,只有一男一女坐着雕花高背椅,那两张椅子和这个地方格格不入,四脚还有铆钉被强行撬走的痕迹,恐怕是从哪个倒霉船长的卧舱里抢来的。女人的头发盘起,上衣外面套着一件丝质马甲,就是外国大班觐见广州海关官员时穿的那种,吕西恩暗自希望她不是从尸体身上脱下这件衣物的。
“你们从哪艘船上来?”男人开口,用的是官话,不是闽南话,这多少让吕西恩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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